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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既然如此,请湘夫人下令杀了我吧。”

腿一盘,他居然气定神闲在阶下坐定,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。众人本义愤填膺恨不得亲手将他降服,此刻看到这幅情景反而不敢轻举妄动,只因他们不信萧小川当真会束手就擒,只怕这大盗有什么陷阱。

抱璞略是一怔,随即道:“你又想耍什么诡计?”

“你们想要我的命,如今我已不想反抗,这岂非好事?为何你们还不动手?”他叹息道,“难道你们心里也有疑虑,认为我是无辜的?”

姚飞光终于忍不住笑道:“他们是怕打不过你,谁也不敢第一个出手!”

“嗯。既然如此,在下将手自己绑起,请各位自便。”

说罢,他果真从怀中取出一根布带,左右手相缠,最后牙关咬住,狠狠一扯,将自己腕子绑得结结实实。姚飞光心道,此举着实聪明,若说先前是因萧小川原本功力不好揣测而不动手,绑了双手再动手,反而是应了自己所言的惧怕,再者去对一个绑住双手的人动手,岂不太失身份?如此一来,原本想动手的人,也不能轻举妄动了。

“萧小川,”湘夫人终于开口,“雪羽蝴蝶衣在哪里?”

“夫人,说起来你或许不信,这世上,我也有不知道的事情。”

“你若不知晓,倚晚晴又怎会留下你的字条?莫要告诉我,这是有人要诬陷你,”抱璞道,“你可知倚晚晴何等神秘,若非神偷似你,又怎能盗出?”

这时,白玉阙道:“夫人,抱璞兄,请先息怒。仙衣被盗,想来白鹭君定然痛心,此刻即便杀了盗侠将尸首送去,于事无补,依小可看,不如着手寻找仙衣下落,才是正法。”

抱璞提高些声音:“无暇君,你这是在帮贼人说话?”

“我相信萧少侠的为人,”姚飞光忽然道,“他虽然是大盗,却素有盗侠之称,想来这种夺人挚爱的事,他是不会做的,是有人嫁祸陷害,那也不好说。”

萧小川面色微讶,瞧向这素不相识的少年,心道如今江湖上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有胆子,武林世家子弟避他不及,他偏偏还要作保,不知是傻还是仗义。

他本想此刻一走了之,但白玉阙与这年轻人都已执言,他如何能走?

屏风之后,那声音又悠悠道:“萧小川,你待如何?”

“夫人。在下做过的事,不会赖,没做过的事,不会认。今日荆玉院为我大动干戈,群英云集,这份场面,甘愿让我束手就擒,”他手间一动,布带忽然抖开,轻轻松松,“不过既然此事因我而起,我便不能推脱——望夫人给我三个月时间,我定会为夫人与白鹭君查到偷窃者,找回仙衣。”

“一个月。”湘夫人道,“我只给你一个月。”

“一个月……好。”

“既然一个月就好,那么我想二十天也绰绰有余。”

萧小川一怔。

“二十天不足够?那么我给你十五天。”

他连忙道:“足够了,十五天很好。”

“十天,”湘夫人轻声笑道,“十天后,我们会在这里再见。”

当他踏出荆玉院时,忽然明白了白玉阙的一番话:荆玉之主当真是个不得了的人物。

因此他苦笑道:“玉阙兄,她根本就不是想杀我。”

白玉阙缓步走在他身边,此刻满眼含笑道:“你现在明白,还不算太晚——她本就是想邀你一会,让你答应下去寻找雪羽蝴蝶衣。找寻失窃之物,没有人比当世最有名的大盗更合适,可是你行踪不定,脾气也怪,她没把握你会帮忙。”

“不错。如果仙衣失窃真有人嫁祸于我,她根本不需如此大费周章,抓了我拷问便是,可见这一切都是她与照狐狸布的局。”

“这便是,天之道,不争而善胜,不言而善应,不召而自来呀。”

“那张字条,自然也是她做的假?”

“或许是,或许不是。”他摇开折扇,话语一转,“你打算从何处查起?”

萧小川抬首望向远处群山,手扶上腰侧,长出了口气,歪首喃喃。

“哪里丢的,从哪里找。”他道,“去倚晚晴。”

白玉阙沉吟片刻,开口略带上些坚决:“我随你去。”

“你随我去?”

“虽说白鹭君乐善好施,极爱布恩,却也是个五谷不识,吸露饮风的古怪之人……那倚晚晴中,绝非善地,”他道,“我担心你。”

他心中一热,却还推辞道:“那也不必……”

白玉阙道:“好,那我便不去了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无暇兄,你要去!不仅你要去,而且我也要去!”

二人忽闻一声扬音,转头去瞧,正是姚飞光。

萧小川见了这位刚刚为他仗义执言的年轻人,眼前一亮,白玉阙心知他所想,介绍道:“小川,这位是金陵姚飞光,江湖所属神游会,人称‘去杀胜残’。”

“神游会?”萧小川道,“号称‘一切诸事,日夜两仪,神游八极,护生九等’的神游会?”

私见了偶像,姚飞光甚是欢喜,连忙点头。

“我听说神游会分属两派,你是哪一派?”

“这个么,”姚飞光道,“神游会乃是江湖神秘组织,外人都知其分二神八部,分别是日游神与夜游神两位头领,而八部四四分于麾下,我便是日游神部下之一了。”

萧小川道:“我先前就略有不解,听闻神游会向来匡扶正义,除恶扬善,为何还会分成两派?”

白玉阙笑道:“你闲散惯了,不知也难怪。日夜二主,虽都声言扶善除恶,不过行事风格迥乎不同。日游神派秉承万不得已,不得生杀的规矩,而夜游神派主张杀业铲凶,不择手段,两派便如同日与夜,光与影,虽互为对立,却相互依附。”

姚飞光顿了顿,答道:“无暇兄,你不在江湖中走动,知道得却不少。”

他并未接话,只是淡淡一笑,续道:“姚兄,你方才说要与我们同去倚晚晴,是为何?”

“实不相瞒,近来我奉日主的差遣,在调查几宗血案,”他犹豫片刻答道,“这几人姓名不得告知,不过他们都是武林中身份显赫的人物,而且都有一个共同点——他们都受过白鹭君的帮助。”

萧小川默然心道,白鹭君行善之事,尽皆隐蔽,神游会能将此挖掘出来,当真不简单。

“你觉得白鹭君会有他们仇家的线索?”

“否则呢?”他反问道,“犯案之人要么是白鹭君的仇人,杀他们来示警,要么是为掩人耳目,诱导我去一探倚晚晴。”

白玉阙忽然开口:“还有一种可能。”

“噢?”

他将折扇一合,并不多言,面上露出些似是而非的笑意,轻声道:“我们走吧。”

三人结伴而行,依循湘夫人所指图纸,往江南西道去,一路沿云烟而行,沿途景致愈发古朴仙风,行至云烟收敛处,见到一道裂天般的峡谷,入口处江水东流,烟雾缭绕。

只见案边坐了个头戴斗笠,身披蓑衣的渔夫,白衣铺地,衣带飘飘。

他身边放了鱼篓一个,竹笛一支,手执钓竿,好似他三人并不存在,一言不发,纹丝不动,最使人惊奇的是,那钓竿之上,竟没有鱼线,更不论鱼钩。

而他的神情专注而凝和,好似等待可以换来期待中的回应,好似这是天经地义之理,好似他已这么坐了很久,并可以一直这么坐下去,烟雾之中,好似境外之仙。

姚飞光探头探脑看了许久,忍不住开口道:“这位兄台,你这样是钓不到鱼的。”

萧小川也道:“前辈,敢问此地可是倚晚晴?我几人想见一见仙府白鹭君。”

渔人置若罔闻,半晌后悠然开口:“千尺丝纶直下垂,骗得鱼儿勾上随。不若安心除妄念,方换江面鸟泊飞。”

萧小川沉吟片刻,回道:“江逐浪花无处退,不为饵食为命摧。杆头无弦千斤坠,雾中一寻白羽窥。”

姚飞光听得迷糊,悄悄挤到白玉阙身边低声问道:“他二人在打什么机锋?”白玉阙轻声细语答道:“此人想必是倚晚晴的守门人。他执无线鱼竿钓鱼,是警示前来寻求帮助的人,若是心存贪念,只想求得荣华富贵,趁早打道回府。小川是在告诉他,是为关人命大事,并非其他。”姚飞光道:“……故弄玄虚。”

渔人忽然道:“玄为深奥,虚为不实,前方无路,请回吧。”

话音落,起身旋起,蓑衣侧掀,斗笠飞出——银光一闪,刹那间,墨发如披,素衣滔滔,云烟之中宛如与世独立的列仙,钓竿横执,竟是凌厉似剑。

“请剑分说。”

姚飞光兴致忽发,一步跃离友人,手抬手双剑掠出,一曰朝回,一曰夜伏,一直一弯,相映生出七分凶光!钓仙含笑,也冷冽似烟,木杆斜斜迎上,熹微间竟映出熠熠光华,是钓竿也是兵刃。垂钓本是生杀之事,一招忽现,直取命门。对手朝回护身,夜伏突刺,三段急进,是险之又险、迅之又迅。钓剑横拦,竟使出枪法之环伺,旋转如意,内力横空周转,烟雾倒流,玄之又玄、妙之又妙!

钓仙抽离而立,周转剑身,气度绝伦,赞道:“好分说。却未尽然,下一竿,取你性命。”

说罢,烟雾聚起,掩去行迹,身形飘忽而来,剑是无处可寻,四面一阵寒风霎起,一点寒芒,冷锋取命——只听锵然一声,烟雾退散,幻仙又现。

救命的刀,是漆黑的刀。救命的人,是漆黑的人。

漆黑的披风如同泼墨,肆意而为,一如狂书般霸道。冷峻的眉目,是更镇定,握刀的手,是更沉着,如同生一样无情,如同死一般寂静。萧小川正待出手,已失先机,定睛一看,正是日前追杀自己的“夺命索魂”死不休!

姚飞光剑上一怔,喊道:“是你来了!”死不休沉声道:“是我来了,是你退下。”

他话音未落,刀柄轻撞,便将其逐出战局,刃风狂掀,裹挟着钓剑而去。站定后,缓缓抬首,将刀移至左手,右手往身后一背,压低眉目凝视钓仙,低哑开口:“你方用过内力,我用左手使刀,以示公平。”

钓仙展眉轻笑:“豪气呀——”

话间竿剑又至,旋杀之势豁然绽开,竿剑如白雾,刀刃如黑烟,厮缠而斗,一方清越,一方沉寂——快,快,快,片刻已舞作一团缭乱黑白;险,险,险,刹那便是生死一瞬的清晰分明。刀对剑,黑对白,缓对疾,于招招杀意中劈砍出一种平衡而对立的极致之美。

钓仙启唇评价:“沉稳而杀意凛然。”

死不休翻腕劈砍,一连数刀,刀刀进逼:“战时,噤声。”

萧小川看二人已战到酣然,却未有一方受伤,便知此人武艺必不可估量,否则依照死不休的夺命刀法,必然会有伤亡之兆——然而此刻他不希望任何一方有恙,正要找准时机冲入,忽然身旁的白玉阙扇柄一伸,挡住他前路。萧小川颇为不解望去,白玉阙双目望向天际,喃喃道:“下雪了。”

雾霭沉沉的天边,现出一缕新白,烟雾之上旋舞下零落的雪。

初冬的第一片雪花,落在剑尖,轻盈而掠,飘至刀刃。

昭示着结尾,也预示了开始。

钓仙转剑一收,跃出战局,飘飘如仙,落于岸石之上,侧挽钓竿,声音绵长而清晰:“新雪至,不宜沾血,剑已分说,送客。”

死不休正欲踏出,萧小川连忙一把拦住道:“朋友,我几人是受荆玉之主湘夫人之托,为仙府雪羽蝴蝶衣失窃一事而来的。”

钓仙微露诧色,久久无言,望着他慢慢道:“……荆玉之主?湘夫人是如何得知我处失窃的?”

萧小川一怔:“这……是仙府白鹭君写信告知的。”

“胡言乱语!”钓仙眉头一蹙,提高些声调,“师尊已潜心闭关半年有余,仙衣失窃一事我等都未曾告知,他怎会写信去荆玉院?”

萧白二人对望一眼,心中疑惑满腹,钓仙见二人神情不像有假,又觉自己言语未免冲撞,稍软了些口吻道:“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……在下展轻尘,乃是白鹭君膝下大弟子。既然几位不是有求于师父而来,又是有心协助我等追查仙衣丢失而来,理应礼数以待。”

说罢,展轻尘掌翻竹笛,横于口边,轻缓吹奏起一支长调,山路间烟雾逐渐消散,露出一条小道。他朝几人拱手道:“往上便是倚晚晴,在下要先行一步,去知会门中,失礼了。”

萧小川等人皆行了礼,展轻尘便足尖轻点,往山深处去,足不履尘,飘渺如烟。

他前脚刚走,死不休提刀便冲萧小川去,被姚飞光闪身一挡,刀锋硬生生停在面目前。

他目中露出几分不耐烦:“让开。”

姚飞光双臂一展:“你莫忘记,我救过你的命,你还未报我的恩!”

“我方才已救了你,一命还一命,两不相欠。”

“我说让你救了吗?他根本伤不了我,我让他罢了。”他下巴一抬,“什么时候报恩,是恩人说了才算数。”

萧小川说:“是啊。”

白玉阙道:“你倒是识时务。”

死不休冷笑一声,身形一闪,竟在姚飞光面前生生消失,再看已到萧小川身旁,刀光一闪,刹那间,却又是停住——只见萧小川气定神闲,往后一转身,那刀便停住,只余几寸。

死不休沉声道:“为什么背朝我?”

萧小川叹了口气,道:“因为我知道,你不会在对方背后下手。”

白玉阙道:“他可是个杀手。”

“不错,”他慢慢道,“但他却是个很奇怪的杀手,他从不躲藏,从不偷袭,就连来杀我都要光明正大坐在同一顶凉棚下,这样的人不是太自信,就是有原则——而太自信的杀手,是做不到天下第一的。”

死不休许久未言,刀丝毫不动:“你是在赌。”

赌,对一个名声狼藉的杀手的原则而赌:赢了,这一刀就不会落下,输了,便是人头落地。

他说:“我赌赢了。”

姚飞光啧啧道:“你是一个奇怪的杀手,看来你并不是生来就做杀手的。”

死不休未答话,萧小川又开口道:“死兄,”他感到这称呼有些奇怪,但还是继续道,“买我命的湘夫人七日后要见我,她吩咐我的事,我若做不到,便会连累玉阙与飞光二人。”

“这与我无关。”

“我是在请求你,”萧小川道,“请求你等我七日,等到我将仙衣找到,性命便随你处置。”

死不休听完盯着他的眼睛,那双眼睛很沉着也很透彻,绝不像一双撒谎的眼睛。

于是那把漆黑的刀终于缓缓落下。

死不休道:“我只会给你七日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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