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戚少商一个人留在楼里，慢慢批着文件。屋内一盏烛灯静静在燃烧，戚少商左手捏着文件，右手随意的放在桌上，看得很是认真。突然右手一阵灼热的痛，他转眼一看，融化了的蜡滴在右手手背上，就像情人的眼泪。
红泪……这个名字就这么突然跃入他脑中，像一扇门，那些过往就这么淬不及防在他脑中闪过。然后他才忆起，红泪已经嫁人了，卷哥也不在了，那些寨主兄弟们都死了，老八还在，却远在边关连云，是自己放他走的，因为他实在不适合京城这块地，这里太阴暗，太复杂。
他从没忘记，只是不敢、不愿想起。六年前，他真的恨死了顾惜朝，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最恨的人其实是他自己，是他自己看错了人引狼入室，诚如顾惜朝所言，从一开始他就是奉命来杀他的，大顶峰上的歃血盟誓不过是场作秀，只是他自己付出了真心，当了真。
最开始，戚少商对自己说，顾惜朝背叛了自己，一切都是他的错，自己要恨他，这样才不会恨自己，不会拿逆水寒抹了自己的脖子，不是他戚少商怕死，是他已经连“死”的资格都没有了。他对自己说，不是他杀不了顾惜朝，是因为他欠了晚晴姑娘的救命之恩，欠了铁手的承诺，所以他才放走了顾惜朝。
最初的五年，他都是这样过来的，直到一年前在玉照山顶上，他看到顾惜朝胸口的那朵莲花伤痕，他知道连这恨，他也必须得舍弃了。那个人是他的神仙哥哥，是在他最绝望的时候带给他温暖和希望的人。如今想起，在他怀中安睡的日子依旧是他心底最美好的记忆，可是他却偏偏是顾惜朝……
他再也不能假装一切都是顾惜朝的错，再也不能假装自己是“不得已”才放过顾惜朝的。他再也找不到借口能原谅自己，再也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，可他却偏偏还得活下去，在这世间最繁华糜烂的京城中，被无形的漩涡一层一层卷进去，永远也出不来，触不到那片蓝天。
突然，手背又是一痛，又是一滴烛泪在皮肤上化开，戚少商愣愣的看着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，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想起这些啊……
再把目光集中到左手的公文上，竟是半点都看不进去。罢了，罢了，今天是中秋，就当给自己放个假吧。戚少商收拾好桌上的东西，看看窗外，居然还有烟火，正好，出去转转散散心！
原以为有人放烟火，街上一定是热热闹闹的，谁知出了门，戚少商才发现，那些烟火都是别人在自家院子里放的。看着街上冷冷清清，偶有几个行人，也是急匆匆的往家里赶，戚少商站在街头，一下子傻了眼。回去？楼里一个人都没有。可是不回去？自己也没个地方待啊。烟花巷？算了，今天这个日子去那里，不是摆明了要被笑话的么。正想着，一阵冷风吹过，凉得戚少商直缩脖子，今年怎么冷得这么早啊~戚少商在心里埋怨着，又在街上闲晃了几下，依旧没什么意思，看到远处一家正准备打烊的酒店，正好，干脆买坛子酒，寻个安生地喝酒看月亮去。
戚少商买好了酒，脚下一颠就上了别人房顶。不是他不能老老实实的坐在某处好好的喝酒，只是他更喜欢抬头就是一片天的那种感觉，没有任何东西遮挡，视野之内只有天空，仿佛伸手就能触碰。
他拎着酒坛子，在房顶上飞来飞去，突然不远处一幢小楼入了他的眼，小楼四周的房子都比它矮，还有一方居然空旷得很，躺在上面正是赏月的绝好地点。戚少商很是满意，决定了，就是那里！于是脚下一用力，人已到了别人房顶上。
乐呵呵的坐下，曲起右脚，左手随意的撑着身体，右手拿着已经打开的酒坛子搁在膝盖上。顶上虽然风很大，身下的瓦砾也很冰凉，不过有酒在手，抬头更是圆月当空的美景，戚少商的寒意一下子倒减了好几分。
戚少商一边喝着，一边赏着月，偶尔还自娱自乐的哼上几句，只是自己只会哼些大漠边关的牧民儿歌，与此时的景色实在不相配。
“这种时候，果然还是应该有些悠扬点的曲子才好听呢~”戚少商抬头又喝了一口，不无遗憾的说道。
话音刚落，身下的房屋内突然传来一阵悠扬的古筝，轻轻的仿佛金色的流光从指尖滑过，一丝惆怅，一丝挽留，曲调平顺柔和，像亲人的抚慰，情人的呢喃，配上眼前这景，一下子融了戚少商的心。
戚少商静静的听着，竟忘了喝酒，直到一曲终了，才梦醒般赞叹道：“主人家的琴弹得真好！”
“那可真是多谢大当家的赞美~”
戚少商还没反应过来，身边已多了一个身影，本能的转头看去，只见月夜下那人的卷发张扬的在风中飞舞，金丝锁的衣边勾勒出他修长的身姿，嘴角弯弯的弧度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。
视野之内全是他，戚少商好半天才傻傻的吐出一句话来，“你怎么，你怎么在这里？”
“我怎么在这里？”顾惜朝的头扬了扬，双手抱胸盯着戚少商，说道：“有人在我房顶上又是喝酒，又是哼小曲的，你说我怎么能不上来看看？”
“你的房顶？”戚少商听了一愣，然后转头四下仔细看了看，这一看额上竟冒出两滴汗来。顾惜朝说的不错，这真是他家房顶，原来黑夜之中自己看中的这块赏月宝地居然是故人居的楼顶，那一方空旷之地正是顾惜朝后院的竹林。
“这可，这可真是巧了啊，呵呵，呵呵……”戚少商尴尬的笑了笑说道，真想此刻有个洞能钻进去，说好永不相见的，这倒好，连着两次自己把自己送上他家的门。
“是挺巧的~”顾惜朝也不拆穿他，下摆一掀就径直坐到戚少商身旁，伸手夺过酒坛子放到鼻下闻了闻。
“杨无邪没给你钱么，大过节的也不买点好酒喝。”
“喝酒是要看跟谁喝的，如今的顾大老板当然看不上此等劣酒了，还给我！”残留的一点尴尬羞愧被顾惜朝一句话给呛到九霄云外去，听他这话戚少商就来气，说完就动手要抢回自己的酒。
顾惜朝见他动手，立刻把酒坛子换到另外一只手上躲了过去，头一扬，就着戚少商喝过的地方大口喝了下去。
戚少商看着他一口下去，喉咙咕噜咕噜的一动一动，还有一些酒沿着他尖俏的下巴缓缓滑入毛毛的领口，留下一道痱靡的痕迹。一下子，竟有点转不开眼。
顾惜朝头虽抬着，眼神却斜瞟的看着戚少商，见他傻愣愣的望着自己，嘴角扬起一丝看不见的弧度。
他放下酒坛子，豪爽的用袖口抹了抹嘴巴，转头看向戚少商，问道：“你在看什么？”
戚少商目光闪了闪，撇过头去，答道：“没看什么。”
“哦~”
一下子，两人都不说话，并着肩坐在那里。戚少商想，他现在应该立刻离开才对，他和他本就不该见面。可是，现在要是走了，又好像自己跟他真有什么似的，可如果不走，像这样和他一起看月亮，又好像怪怪的，虽然很不想承认，其实这种感觉很好，不，是非常好！
过了一会儿，顾惜朝开口说道：“那句话，你以前也说过。”
“？”戚少商转头疑惑的看着他，“什么话？”
“你说，喝酒也是要看跟谁喝的，当年在旗亭酒肆，你我初见时你也说过这句话。”
“是嘛，那么久远的事我都不记得了。”
“可是，你却记得我们之间的仇恨。”顾惜朝很淡很淡的说道。
“那种东西没可能忘记吧？”戚少商突然转头对上顾惜朝，却见对方眼中完全没有往日的飞扬跋扈，只是一脸平静又略带点哭泣的样子。一下子，心中的怒火就散了去，突然想起一年前在玉照山崖下的那个山洞里，他要离开他，他也是这样看着自己，在他身后一声一声凄厉的唤着自己回头，求着自己留下。可是最终自己还是走了，因为找不到留下的理由，他和他真的是不该相遇的，如此便可不相知，不相惜，不相……戚少商在心里生生的扼住最后那个字，让自己不要去想。
“顾惜朝……”戚少商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，很慢很慢的说道，“我本来喝完这坛子酒就离开的……”
“我知道。”
“可你既然上来了，有些话我就不得不问了……”
“我知道。”
戚少商转头对上他的眼，“你为什么要到京城来？”
顾惜朝平静的回望着他，答道：“天下谁都可以不知道，只有你不会不知道。”
戚少商心中一动，长叹一声，道：“是，我知道。可你也该知道，你所求的，万无可能！”
顾惜朝惨然一笑，“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。”
“既然知道，还来做什么？”
“是啊，既然知道，还来做什么……”顾惜朝呢喃着转头看向天空中的月亮，真的是好大好圆，衬着边上的点点星光，竟有种压迫的美感。
“从小我就知道，如果我想要什么，只能靠自己去争取，很长的时间里只要我够努力，我都能得到我想要的，包括晚晴。”说到这里，顾惜朝的目光暗了暗，“可是遇到你开始，一切就变了，你一而再，再而三的让我意外，你和我，竟是那样的不同。”
“你自己都说过，你和我，我们走的路是不同的。我们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。”
“呵呵，原来你也不是什么都不记得，至少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这句话。”
戚少商被他说的一噎，脸微微红了红，顾惜朝看他这样，笑了笑，没有像以往那样故意调侃他，继续望着月亮，说道：
“我知道，这次我想要的，如果不是你自愿肯给，我是怎样也夺不到的……”
顾惜朝的声音低下去，戚少商听了很是不忍，他劝解的说道：“顾惜朝，你该学着放手，你就是太固执，太爱钻牛角尖。”
“对，”听到戚少商这样的评价，顾惜朝笑起来，“我就是这样一个人，这就是我顾惜朝！”
戚少商看着他，突然也笑起来：“那倒也是，顾惜朝，就该是飞扬跋扈，目中无人，嚣张到极点的。”
戚少商故意夸大了说，引得两人都大笑起来。顾惜朝举起手中的酒坛子，仰头灌了一大口，又递给戚少商，对方喝得更是不客气。喝了酒，笑完了，戚少商才缓缓的说道：“我从来没想过我们两人还能这样坐在一起，喝酒，聊天。”粗粝的手指摩挲着坛口边，戚少商想起了他们的初识。
“可惜，至此今夜！”
沿着坛口滑动的手指一顿，戚少商抬头惊讶的看着顾惜朝。
“怎么，我说错了吗？”
“不，”戚少商摇了摇头，“你说的没错，至此今夜。你，真是我的知音……”
“知音啊……”顾惜朝拿过酒坛子，闷闷的喝下一口，“你若那么容易能放得下，便也不是那个戚少商了，我也不会这么头痛。可是今夜，团圆佳节，你和我，我们这两个无处可去的可怜人，偏偏又有着共同的过往，凑在一起，只是叙叙旧，你还是肯的。而我明明想要的不止这些，却还是舍不得，那怕只是一夜。”
戚少商看他落寞的样子，心里也难过起来，“你，为什么就不能对自己好点呢，只是一念之间，我们都会好过很多。”
“因为我和你，不同。”顾惜朝抬头看着天上，慢慢说着：“感情永远是你可以第一时间舍弃的东西，所以你可以负息红泪五年，可是感情却是我永远都舍弃不掉的，所以我明明不想杀你，可是为了能配得上晚晴，能让她成为天下最幸福的女子，我还是要杀你。可也正因为我对你的情，我始终下不了手，到最后，我失败了，什么都没得到。”
“那你这样抓着不放手，又能得到什么？”戚少商一下子激动起来，看着他说话的声音都带着点沙哑。
顾惜朝笑了，嘴角轻轻的一勾，带出一个苦涩的笑容，他慢慢的转过头，看向戚少商，“我自己舍不得，也不愿意斩断这一切，所以，我才想了个办法。”
“什么办法？”戚少商的心开始隐隐不安起来。
“我下不了手结束这一切，那就由你来结束。”
当初从你开始，现在由你结束。
果然！戚少商的心一跳，顿了顿才慢慢说道，“我以为一年前在那个山洞里，我就已经亲手结束了。”
“对，可你忘了，”顾惜朝说道：“你忘了，我还活着。我活着，就注定会和你纠缠下去。相忘江湖，永不再见。你做的到，可我做不到。所以，只要你和我活着，我们就注定不可能相忘！”
戚少商听着，目光闪了闪，“你这么说，是想再杀我一次吗？”
顾惜朝看着他，低头笑起来，“我杀了你那么多次，都没成功，一年前在玉照山顶上，我都一剑穿透了你，结果你还是活了下来。为什么这次，你觉得我能成功？更何况……”
“何况什么？”
“不，没什么。”
顾惜朝瞥见戚少商两鬓的微白，痛苦的把目光移开。
“难道，你不想杀我？可你刚才才说——”突然，戚少商住了口，他惊恐的看向顾惜朝，“难道，你想……？”
戚少商说不出那个字，因为他觉得顾惜朝不可能会那么做。可顾惜朝听他这样说，反而笑得很高兴。
“你果然是我的知音~”
“你既然这样说，那我也把刚才你对我说的话转还给你。当年，那么多机会我都放过了，为什么这次，你觉得我会下得了手？尤其，在我知道你还是神仙哥哥的时候？”
“因为……”顾惜朝抬头，长长的呼出一口气，“因为，你是戚少商，而我是顾惜朝。顾惜朝放不下情爱，所以注定杀不了戚少商。但是戚少商，心有天下。”
心有天下，为天下，你会下得了手的。
戚少商大惊，一手攥住顾惜朝的手，扯到胸前，厉声问道：“你什么意思？你到底要做什么？”
就着被他抓住的手，顺手抚上他的鬓发，挑起一缕在指尖细细捻捏。顾惜朝看着他，笑的那么温柔，“少商，你继续恨着我就好，不要原谅我，不要因为儿时的那些事就原谅我。我杀了你的兄弟，毁了你半生基业，我不是个好人，你不要原谅我。”
戚少商心中一惊，惊疑不定的看着他，“你……”
“少商，上次逆水寒，也只算得上你我私人仇怨，这次，我毁了整个大宋朝，你是不是就下得了手了？”
“你说什么？！”戚少商听得心中大动，他万没有想到顾惜朝居然这么轻易就把这种事说出口。
“你告诉我这些，究竟有何用意？”戚少商不自觉的收紧拳头，顾惜朝被他握得生疼，却笑得更深。
“我大大方方的告诉你这些，只想你知道，我不是什么好人，所以把那些对我无用的怜悯和同情都丢掉吧，再也不要给我找什么借口，我也不是故弄玄虚，我明明白白的告诉你，我要颠覆这天下，毁了这大宋王朝。”
戚少商听他如此轻描淡写的说着这些大逆不道的话，一时不知道该做何反应。他想起那天无情跟他说的话，他说若顾惜朝确有阴谋，不要犹豫，动手杀他。此刻，本人都说的这么清楚明白了，自己难道真要动手吗？
“顾惜朝，为什么你就不能想点正常的事情呢？你明明不是一个疯子，你明明才华无双……”
“因为天下人都说我疯了，那我便疯给天下人看！”顾惜朝说的理直气壮，戚少商见了，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。
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，道：“顾惜朝，若你真这么做，我一定不会再放过你！”
“恩，我知道。”
我不要你放过我，我只要你放过你自己。
月色下，两人相对无言，戚少商攥着顾惜朝的手，一直一直没有放开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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